沁慕

空欢

我叫空宁,是一个杀手。

十岁,我被皇家护卫队天机营训练成一个职业杀手。

八年来,除了杀人我什么也不会。

我没有父母亲朋,我只有我自己。

十三岁,我杀的第一个人,是我的同门师妹,我们在一起训练了两年,日日夜夜,我们吃住在一起。我很喜欢她,我曾经以为,我拥有了唯一的朋友。

然而,我们最后的挑战是杀死对方,我们被关在斗兽场里决斗。我想活着,我的剑就必须比她快。我用最快的手法,一剑封喉。

我不想她死,可我更想活着。天机营的营主告诉我,感情是最不可信的。

过去这些年来,我杀过的人,一个个的,我全都不曾记得了。我,只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剑,是皇家一把趁手的武器。

十六岁时,我奉命前去暗杀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,他武功高强,我根本进不了身。在僵持之下,他的夫人闯了进来,将军为了保护他的夫人,挺身挡了一剑。

后来,他的夫人也死了,拿着将军的剑,自尽在将军身边。

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人间有情。我第一次生出疑惑,什么是情,竟然可以让人甘愿舍弃生命?可惜了,情,是天机营的禁忌,是杀手的禁忌。

十八岁生辰那天,天机营指派了我去去皇宫暗杀一位太子幕僚。

我擦好剑,我便上了路。

皇宫很气派,保卫很周全。

夜闯太子宫未果,在未惊动侍卫的时候触发的机关让我受了很重的伤。好在我机灵躲开,扔了一只猫声东击西,用尽全力跑了出来。

我从皇宫出来,却晕倒在城墙底下。

这一觉,睡得浑浑噩噩,醒来时却是在一张豪华的雕花木床上。

隔着床上悬挂下来的青纱,有袅袅的烟雾升起。

“姑娘醒了?”

床边隔着屏风坐着一个男子,他没有回头,淡淡开口,尽显从容淡雅。自我当了杀手,几乎没和别人打过交道,也很久没有听到这么从容不迫的声音了。

他说他叫爵无欢,是这里的主人,他收留了我。

原来是爵府的王爷,爵家是皇族旁支,他父亲是先太后的弟弟,曾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,后来因政变家族落败。空留一个王府给了这位爵无欢。他是全京城颂扬的大善人,不知道他若是晓得自己救了一个杀手,何况是刺杀大臣的杀手,会是怎样的反应。

我从未平白受过别人的好,他是第一个。救命之恩,倒是让我手足无措。

“你救了我?”

“嗯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医者仁心,姑娘就当是我无聊了,想医治好姑娘。”

他从药炉前回过身,站起来,一身青衫,单单一个背影便是十分随和的样子。

“你身上一共有十二处外伤,肋骨第三节骨折,脾胃也不大好。好久没有碰到这么综合的病患了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缓缓向我走来,道“这几日,你怕是不好活动,倒不如配合我,好好治一下。”

我打量着他,高,瘦,武功中下。然而,我如今我却是打不过他,外面风声紧,在这里休息一下,也好。

在爵王府这几日,我倒是真的信他所言,是真的无聊。他自学的医术,又是个王爷,自然也没个病人,可爵无欢就在院子里晒药,捣药,煎药,就是一个努力让自己很忙的大闲人。

他为我疗伤,是真的细致,缝合我的伤口,像是在瓷器上雕花。

包扎好伤口,他突然问了一句“这药药性大,你疼不疼?”

从小到大,受伤跟吃家常便饭一样,疼,已经麻木了。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。

第二天,他却换了一种药膏,“这药虽然疗效没那么好,但是比那柔和些,没那么疼。你一个女孩子,就算疼到流眼泪,也不会有人笑你的。你这样打碎牙往肚子里咽,倒是叫人心疼难受。”

看着他有些疲倦的脸,我才明白,昨夜药房一夜灯火竟是他在为我研制新药。

为我包扎时,我看着他的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手背上还沾着我伤口上的血块。我的手也时常沾染人血,不同的是,他救人,我杀人。

我突然想起了当年死在我剑下的师妹,她叫蒙月,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,可她后来再也没笑过。

待我回神,爵无欢的手正停留在我面前,似乎是一个擦拭的动作。我一撇脸,却发觉自己竟然在掉眼泪。

从他悲悯同情的眼里,看到了慌乱失措的我自己。

杀手,是不该有眼泪的。

都说杀手的血冷,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去暖过。

 

当天夜里,爵王府有人行刺。

刺客从进了院子开始,我就察觉到了。

我是最先赶到爵无欢房间的人,随手抄了一根木棍吵醒了一脸迷茫的他。

下一瞬,刺客破窗而入,暗器如流星似的飞来。我用棍子打飞几支,却有几支朝着爵无欢飞去。

我转身一把抓住他的手,往侧边一闪。我欲提着棍子而起,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,往后一拉,右手拔剑站在我身前。挥舞着长剑将刺客挡开,雪白的衣服在黑夜里格外醒目,那是第一次,在格斗中,有人将我护在身后。

他的武功不算高,而刺客的剑很快,快到不过三招已经逼得爵无欢处于掎角之势。

我认得那样快的剑法,是天机营弑夕的招式。眼见着那剑就要穿过爵无欢的喉咙,我用棍子一顶,忍着身上伤口传来的痛意,任凭他手中的剑划过我的手臂,反手一扣,用尽全力以自己的招式夺取了他手中的剑。多年来的训练,我深谙如何快速制敌,现在,我用他的剑,抵在他的脖子上。

他必须死,他若禀告天机营今日的情况,我也活不了。

“空宁!?”

站在身侧的爵无欢,似乎是要制止我。是啊,他那样悲天悯人的人,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在他面前杀人。可他看着我,没有继续说下去,手中紧握的剑慢慢垂下。

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,手起刀落,一刀解决了弑夕。

护卫们这才进来,乌央乌央跪了一地。爵无欢闭了眼,让他们收拾好退下去。

不过片刻,房里便只剩下我们两人,缭绕的香薰,掩盖不掉的血腥味。

我将手中的剑举过头顶,“你可以杀了我。”

他一步步靠近,木板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。

“为什么?”他的声音很轻,很茫远。

“我跟他一样,是个杀手。”

他的手按在剑上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他按下剑,看着我的眼睛,清澈的眼眸里,倒映着我的影子。

“捡到你的那一刻,我就知道。”

原来,他早就知道。明明知道我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杀手,却还是救了我。

“那为什么还要救我?”

“在我眼里,杀手和我这个王爷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
他将剑从我手中夺走,转身取了一瓶药。俯下身轻柔地为我手臂上的伤口撒上,熟练地拿了纱布为我包扎。

他这翻动作轻柔,我恍如置身梦中。这个人,那样善良,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
他将药瓶放进我手心,示意我一个安心的笑,“夜深了,你先回去休息吧,明日一早,我让人送你去别院休养,爵府,不安全了。”

他要我离开,不是不信我了,而是怕我留在爵府有危险。

沉寂了太久的心,没由来的,感受到了它的跳动。

“你……保重。”

黑暗的夜色里,我听到他沉重的叹息。

那天夜里,丫鬟送来了许多的药瓶子。相识不过几日,爵无欢倒是懂我,知道我性急会连夜离去,也根本不会去什么别院。

回到天机营,受了一份不大不小的责罚。

休养了半个月,身体已经大好,不得不感叹爵无欢的医术,当一个王爷可惜了。

当天,天机营揭示了任务——刺杀爵无欢。原来那日,我领命刺杀的太子幕僚竟然就是爵无欢。我以戴罪立功为由,主动领了任务。

是夜,我提着一坛酒去了爵王府。坐在爵无欢房间的屋顶上,看着他在院子里一遍遍翻着晾晒的草药。

“你身体还没好透,可不许喝酒。”

我刚举起手中的酒杯,耳边就响起他清润的声音。

“我身体早就好了,你看我跑进你这院子可没有惊动一个侍卫。”

“好了伤疤忘了疼!”他纵身一跃,在屋顶上踉跄了一下,我伸手扶着他坐了下来。

他反手扣住我的手腕,一个把脉的姿势,我顺势将手中的酒壶塞在他手心。

就着月色,一杯酒下肚,破开了心底的秘密。

“爵无欢,我的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,其实,你不该救我的。”

他也饮了一杯酒,道:“你一直纠结于我该不该救你,是你自己也打算放弃自己么?”

他一句话戳中我的心扉,我又饮了几杯酒,才能叫我把话说出口。

“十年了,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。为了杀人?为了完成任务?我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完成任务时没有喜悦,受了伤也没觉得多痛苦。自己的伤口自己舔,我就跟那流浪的小狗一样。”

我回过头,他正看着我。神色那样认真,月光落在他眼里,透出一点微光。我无法平静地继续阐述,举起酒杯,往他手上一撞,苦笑了一声,“你不用同情我,我不需要。”

他举杯饮尽,平静道:“我七岁时父亲被诬陷谋权篡位,后来得平反时,整座王府只剩下我一个人。我不能出仕为官,不能下海经商,不能好好的学文习武,我只能做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,被困在这一方天地。好不容易和太子诚心相交,便被猜忌怀疑。若你是流浪狗,那我便是被圈养的宠物狗。”

我大概知晓爵王府的沉浮,却不料他的成长路上也是这般寂寞如雪。

他回神看着我,“你不用同情我,我也不需要。”

我别过脸,看着天边明亮的月。安静许久,他在我耳边哼唱起一首歌,是我小时候婆婆唱过的。真好听……

“爵无欢,你给我讲故事吧,听说这首歌是一个秀才写给青楼里的一位姑娘。”

“你喜欢听故事?这可不像一个杀手该有的情调。”

“一生短暂,除了训练和杀人,我什么都没经历过。我想听别人的故事,来圆满自己的人生。”

“那你可找对人了,从前无趣的时候,我把全城的戏班子都叫来过。”

那一夜,那个屋顶上,他讲了很多故事,我不知道从这些故事里我得到了什么人生启示,但是我很喜欢听。

 

第二天晚上,我照旧坐在他房顶上看着他在院子里弹琴。他弹的琴可真好听,我从来没有听过。

他抬头看着我笑,“你这样白听我弹琴,我可很亏啊。”

我拔出剑,飞身而下,伴着琴声,在他面前用剑做舞。院子里的桂花树洒落点点落花,又香又甜。

一曲弹罢,他突然很认真地问我,“在民间,卖艺能否养活自己?”

想到他沿街弹琴卖艺的样子,突然觉得十分好笑。“不能,不过,你开一家医馆的话,生意应当不错。”

爵无欢摘了一把桂花,递过来给我,道:“那就开一家医馆吧。”

花香扑鼻,沁人心脾。

 

第三天晚上,我带了一个火把。爵无欢一身黑衣站在院子里,拿着一坛酒,一点点地,把酒泼在门框上,直到把酒倒得到处都是,他才回眸定睛看着我。

“你说,医馆叫什么名字好呢?”

没有见过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。爵无欢倒真是好心态。

“可想好了?”我站在他身边,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。

火把在他眼底留下一个燃烧的印记,他的语气从未如此坚定。

“世间再无爵无欢。”

我一把火烧掉了爵王府。侍卫们赶来的时候,我拉着爵无欢纵身跳进了火海里。熊熊烈火,烧掉了曾经辉煌的王府,烧掉了温润如玉行善积德的爵王爷,烧掉了杀人如麻满手罪恶的杀手空宁……

这是我们最好的结果了……

 

不过几天,爵王府失火,王爷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都城。有传闻说是爵无欢带着心爱的丫鬟自焚了,也有传闻说爵无欢是被暗杀了,杀手为了掩盖真相一把火烧掉了王府……

听到这些传闻是在我们的草庐里,当时无欢正在为草药的进价发愁,毕竟开业至今,只收了三个病人。原来他的业务不精,还要好好磨炼,那又如何,未来还长着呢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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